昨日，一名找不到親人的工人家屬在爆炸現(xiàn)場哭泣。8月2日，昆山工廠爆炸事件，致69人死亡。周崗峰攝 昨日，發(fā)生爆炸的車間外景。新華社發(fā)
昨日，消防人員在現(xiàn)場搜救。新華社發(fā)
傷者正在被送往醫(yī)院救治。圖/CFP
昆山市警方正給爆炸現(xiàn)場等待的家屬取唾液做DNA比對。 周崗峰攝
昆山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將兩名重癥患者轉院。周崗峰攝
七夕節(jié)的晚上，王國順得到醫(yī)生的通知，“任美轉隨時會有生命危險，要做好心理準備。”
任美轉是王國順的妻子，同時也是中榮公司的員工。8月2日，昆山中榮公司發(fā)生粉塵爆炸事件，事件導致69人喪生，近200人受傷。
對于從未有過七夕習慣的王國順、任美轉夫婦來說，8月2日不過是普通的一天。但隨著事故發(fā)生，這一天注定不再普通，他們的生活亦永難如昨。
在8月2日前，陜西人劉付文像他的260多名工友一樣，根本不知道死神就藏在金屬粉塵中。
“上工之前，沒人培訓過安全知識，也沒人說過粉塵會爆炸”，劉付文說。
像過去的16年一樣，昆山的臺資企業(yè)中榮金屬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榮公司）一大早就響起了機器的嗡嗡聲，早晨6點多，劉付文、任美轉等幾百名工人陸續(xù)打卡進廠。
到廠后每個車間例行開會。這天，劉付文所在的拋光二車間的管理人員照舊講了10多分鐘：多出產品，保證質量。劉付文是今年6月中旬進的廠，進來后他沒有接受過任何有關安全方面的培訓，也沒有任何人曾提到過安全問題。
由于算計件工資，為多出產品，還沒到7點正式上班時間，劉付文和其他工人已在拋光二車間的二層里開了工。沒人意識到，災難正在步步緊逼。
7點，劉付文操作的拋光機下已積下一層鋁粉。劉付文跟工友一樣，忙得顧不上交談，甚至都少有機會望一下他身旁窗戶外的廠區(qū)綠化。
此時，沒有人意識到，當這些致命的鋁粉累積到每立方米40克時，一旦遇上明火就會引發(fā)災難。
7點37分時，災難降臨，一聲巨響后，劉付文抬頭看見一團火，火光后是一片黑暗。
【爆炸】
他能聽見車間里有人在號叫，看見旁邊工友衣服、頭發(fā)上的火焰
7點37分，空氣中的鋁粉爆燃。
那一聲是“轟”，還是“嘭”，劉付文說不清，他唯一記得，原本車間里嗡嗡的機器聲，驟然被他腦子里的嗡嗡聲代替。
他蒙了，眼光從拋光臺抬起，看見一團急遽擴散的火舌，然后是一片黑暗，斷電了。
他能聽見車間里有人在號叫，看見旁邊工友衣服、頭發(fā)上的火焰。
劉付文本能地去拉窗戶。他們身旁的窗戶外有一個遮雨用的水泥臺，連他在內七八個工友瞬間躥到了臺子上。這時劉付文才覺察到自己的手臂和屁股上的衣服正在燃燒，“那會兒沒感覺到疼。”
爆炸的威力堪稱恐怖。目擊者稱，爆炸產生了十來米高的煙柱，事發(fā)現(xiàn)場火光沖天，很多逃出來的工人衣服被燒得干干凈凈，頭發(fā)都燒沒了，燒傷的皮膚裸露著。有的傷者渾身還糊著金屬粉塵。
劉付文的44名工友當場死亡，軀體被烤焦。事后調查，他們致死的原因多為窒息，粉塵燃燒后劇烈消耗了空氣中的氧氣，并產生濃煙，他們沒有機會逃出那個車間。
廠區(qū)里散落著燒焦的衣服和鞋子，滿地都能看到散落的玻璃碎片。爆炸車間的頂部被炸出了一個大窟窿，外墻也變成了黑色，很多機器設備被震出散落在車間四周。
爆炸沖擊波把事發(fā)車間的框架式架構的墻給沖倒了，其一層南墻和東墻倒塌，二層東墻倒塌。車間所有玻璃碎裂，部分墻體只剩下鋼筋結構。連隔壁工廠的玻璃也都被震碎。爆炸中心50米左右的地面都是碎玻璃。
陜西人王國順趕到中榮公司是7點55分，他的妻子任美轉事發(fā)時也在拋光二車間的二樓上工。
“廠房全是火，濃煙往上冒。全亂套了，有人喊，有人哭，那聲音沙啞的，好像哭都哭不出來，”8月2日下午4點時，王國順回憶現(xiàn)場時目光呆滯。
陸續(xù)有傷員從車間里出來，但沒人敢進去。王國順在門口等著，“沒有警察，沒有醫(yī)生，看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傻了，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當時在其他車間上工的工人鄒會東說，爆炸后他們用板車運出了20多名受傷的工友。
8點左右，任美轉被人攙扶著從車間出來時，“我實在認不出來，頭發(fā)燒沒了，臉全燒焦了，連內衣都燒得沒剩下，就用袋子遮著”，當時，任美轉對王國順眨了下眼睛，王國順湊上去看了好久，才認出妻子。
“那時她還有意識，跟我說口渴、疼、呼吸困難。我讓她別說話。”王國順說。
王國順記得，頭兩輛救護車8點20分趕到現(xiàn)場，由于傷員太多，交警調度來一輛公交車，“車還沒開到廠門口，在路上就被截住，大家爭著上車，一下就滿了。”
任美轉上了第4輛救護車。王國順看了下表，8點半，離爆炸已過去了一小時。此后，又有25人在被送醫(yī)的過程中因搶救無效死亡。
【救護】
她進了醫(yī)院門，四周滿是焦煳味，一堆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人或坐或臥，擠滿了大廳
8月2日下午4點多，從進入昆山市的高速路口到市中心的昆山市人民醫(yī)院，近10公里路程，4輛救護車哀鳴著在路面上駛過。
昆山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昨日上午已收治了多批爆炸案送來的傷者。醫(yī)護人員介紹：“從8點開始就有傷者送來，一直到十點多也沒有停止，大概有200余名。”
龐玉琴很后悔。
這些年來，她和丈夫劉付文忙于生計，甚少閑暇。8月2日是七夕，她要坐早班車回老家，這次別離，她本想讓丈夫請個假，然后送她去汽車站。
“但是他說他是個新員工，請假不太好，拒絕了。”剛入職的劉付文上班時總會早到一會，希望給大家留個好印象。
這天早上7點40分，獨自在昆山新客站候車的龐玉琴接到丈夫電話，“廠里出事了，爆炸了，人都被拉到醫(yī)院了。”
龐玉琴的腦子，從這時起木了四五個小時。
35年來沒打過幾次車的她，發(fā)瘋似的拉開出租車門，然后一路狂奔到了昆山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她進了醫(yī)院門，四周滿是焦煳味，一堆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人或坐或臥，擠滿了大廳。
她在黑面孔叢中尋找自己的丈夫，連喊帶叫，連滾帶爬，看一個，不是；再看一個，還不是。最后，她癱倒在醫(yī)院里。
龐玉琴找到丈夫時已是下午兩點，病床上的劉付文不時陷入昏迷，他的整個背部、頭、雙手都被嚴重燒傷。
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輕傷者和一些互不認識的家屬彼此安慰。
“你能幫我找到我家人嗎？”8月2日，在現(xiàn)場和醫(yī)院，不時看到有傷員家屬問身邊的人。
王國順趕到昆山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尋妻，“傷員太多了，住院樓里全是，連骨科什么的，只要有空床位，就都塞進去了。”王國順逮住一個人就問，最后在四樓的重癥監(jiān)護室找到了任美轉，此時距任被救出又過去了兩小時。
當時任美轉已接受了手術，醫(yī)生將其氣管切開，用呼吸機幫助呼吸。醫(yī)生告訴王國順，任美轉燒傷面積97%，仍未能擺脫生命危險。
下午5時，任美轉被轉院至常州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晚上10時25分，醫(yī)生通知王國順“要做好心理準備”。
目前，傷者分別安排在昆山、蘇州、無錫、上海、南通等地醫(yī)院救治。
事故牽動了一座城市的心。昨日事發(fā)后，在嚴重的傷情下當?shù)卦獛旄婕保罅坷ド绞忻袂巴獛飓I血，截至昨日下午3時40分，血庫已滿，獻血點已不再接受獻血。
昨日，上海瑞金醫(yī)院增援昆山的燒傷科專家7人醫(yī)療小組組長陸勇表示，大部分傷者都是燒傷，其中一些患者比較嚴重。目前絕大部分傷員傷情都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隱患】
兩個月前，拋光車間出過一次事故，除塵設備的發(fā)動機過熱，出現(xiàn)明火，粉塵被燃，但那次沒出大事，只是點燃了周圍的彩鋼板
爆炸發(fā)生前，死神曾露出猙獰的笑容，但無人在意。
昨晚，在中榮公司院外，一名該公司王姓員工提到，拋光車間里是有除塵機的，每天都在開著。但兩個月前，拋光車間出過一次事故，除塵設備的發(fā)動機過熱，出現(xiàn)明火，粉塵被燃，但那次沒出大事，只是點燃了周圍的彩鋼板。
該名員工還提到，除塵機平時很少清理，一般是一個月休息一天兩天時才會清理一次。
“中午吃飯，從車間出來臉上抹了一層灰，藍顏色的粉末”，一名中榮公司拋光車間工作的員工說，有在這個廠里上班的陜西工友曾對此開玩笑說“活生生一個兵馬俑”。該員工對媒體稱，昆山中榮工廠平時粉塵彌漫，很容易導致塵肺，一天工作下來必須清洗口鼻中的污物。
一位熟悉企業(yè)情況的人士透露，這家企業(yè)的員工曾多次反映，洗過的衣服晾曬后往往都還附著一層臟東西。
昆山中榮公司的官網(wǎng)顯示，該公司成立于1998年，坐落在昆山經濟開發(fā)區(qū)，公司員工有450人，核心業(yè)務是電鍍鋁合金輪轂，主要客戶為戴卡(GM)和其他美國后市場買家。
中榮公司共有7個車間，最近正在使用的是4個車間，分別是拋光二車間，拋床一、二車間，以及電鍍二車間。拋光二車間在廠區(qū)西南角，車間共上下兩層，2000多平方米，每層15條流水線，一條流水線8人。
上述員工說，拋光車間的工序主要是給汽車輪轂毛坯打磨、拋光，車間內噪音、粉塵很大、溫度高，雖然備有大功率除塵設備，粉塵仍然很多。
安全生產專家、上海應用技術學院副教授張小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中榮公司從事汽車相關行業(yè)的輪轂加工，拋光車間肯定有金屬粉塵，而且粉塵顆粒特別細，80%－90%的顆粒物在1微米左右。
據(jù)了解，之前曾有員工舉報中榮公司粉塵污染問題，也有工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稱由于長期在廠里工作得了塵肺病，但企業(yè)一直在生產。
劉付文證實，他所在的拋光車間粉塵密布。他每隔4個小時就會清掃一下拋光機的工作臺面，積起來的金屬粉塵“用手能捧一捧”。
據(jù)該車間員工介紹，在飯點兒，每條生產線上的工人輪流清掃各自的生產線，每次清掃都能掃出一油漆桶的金屬粉塵。
“沒想到鋁粉還有這種危險，也不知道它會爆炸”，劉付文說。
昨日，事故現(xiàn)場一位專業(yè)人士表示，粉塵爆炸需要兩個條件，一是要達到一定濃度，二是要有明火。按照規(guī)定，這種車間的安全要求極高，無論是粉塵濃度、通風還是明火方面都有嚴格規(guī)定。
據(jù)了解，鋁粉是高可燃性粉末。
上海松法安全技術服務有限公司總經理、國家安全注冊工程師吳水松昨日在接受財新記者采訪時說，類似的爆炸在上海松江也發(fā)生過。“那是一家冶金爐料廠，使用的是氧化鋁，如果金屬粉塵聚集到一定條件，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設想。如果車間是勞動密集型，人緊挨著人，就更加危險。”
劉付文稱，拋光二車間流水線間隔一米，工作人員間隔50厘米，“屬于人員密集場所”。
更要命的是，車間里，南墻放著配電柜，東墻放著空調。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榮公司隔壁企業(yè)的負責人稱，中榮公司廠房內還有天然氣管道。
這些都有可能產生明火。
安全生產專家張小良介紹說，按理說，國家這方面都有相關的規(guī)范、規(guī)程，但很多企業(yè)忽視了這個，特別是鋁鎂粉塵，他們認為平時鋁鎂不是粉體的，燒起來很難，但實際上古代冶金煉鐵，通常都是通過鋁熱反應以達到高溫，才能煉出鐵，鋁熱反應能產生高溫高壓。
南京工業(yè)大學教授張禮敬說，當粉塵懸浮于空中，達到爆炸濃度極限時，遇到火源（包括明火、靜電、摩擦等）就會發(fā)生爆炸。至于造成傷害大小，和粉塵量、空間及作業(yè)現(xiàn)場人員密集程度等都有關。
2010年以來，全國冶金、有色、建材、機械、輕工、紡織、煙草、商貿等行業(yè)企業(yè)粉塵爆炸事故時有發(fā)生，已成為冶金等工商貿企業(yè)安全生產中的突出問題。
對江蘇省來說，粉塵爆炸并不新鮮。今年4月16日10時，江蘇省南通市如皋市東陳鎮(zhèn)雙馬化工有限公司發(fā)生硬脂酸粉塵爆炸事故，造成8人死亡，9人受傷。
頗具意味的是，在事故發(fā)生前不久的7月15日，江蘇省政府剛召開全省安全生產工作新聞發(fā)布會，省安監(jiān)局局長王向明指出，江蘇全省連續(xù)12年事故起數(shù)和死亡人數(shù)“雙下降”，連續(xù)12年杜絕特別重大事故，安全生產形勢保持平穩(wěn)好轉態(tài)勢。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劉付文跟在拋光二車間工作的260余名工友一樣，只知道加快進度干活，卻不知道死神隨時在身邊。
據(jù)中榮公司一位不愿具名的內部人士告訴記者：“這些年通知來了一籮筐，層層檢查也是家常便飯，但檢查來了就做做樣子，過后還是老樣子，沒見企業(yè)真正有什么行動。”
本組稿件：新京報首席記者 曾鳴 記者 張永生 實習生 孫貝貝、韓雪楓、鐘煜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