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這么多錢供他上學,孩子說,工作不好找,一千多塊的薪水,還沒保險,不如初中畢業出去打工的人
這個常住人口僅有千人的小村,近幾年有數十人走進了大學,大多數有孩子上大學的家庭背負外債
盡管家長們都愿意傾其所有供孩子念書,但部分孩子學習觀念與過去大不相同,“讀書無用”論很有市場
又是一年畢業季,也是高考(微博)放榜的日子。幾家歡樂幾家愁。被稱為“史上最難就業季”的艱難時刻悄然來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作為階層流動的重要通道,讀書是許多家庭改變命運的手段,就業難沖擊著讀書夢。對農村孩子來說,尤其如此。
威縣劉河北村,冀南平原上一個僅有千人的普通村莊。4年前,這里因為一位在讀大學生的意外離世,引發了人們對教育的廣泛討論。光陰荏苒,意外事件,就業風險,成本考量,這些年來,這個頗具樣本意義的村莊,人們的觀念發生了哪些變化?
最大一筆失敗的投資
提到女兒,劉尚云的話語變得遲滯,豆大的汗珠從黧黑的額頭滲出,順著消瘦的鼻尖和面龐,滾珠一樣滑落在地板上。
端午節剛過,風吹過原野,金黃的麥秸在田間起舞。穿堂風不時掀開門簾,屋里涼颼颼的,劉尚云搓著手,埋下頭,任憑汗珠在痛苦的面龐打轉。四年了,女兒劉偉已成為他心尖一道無法痊愈的痂。
劉偉曾經是這個家庭的驕傲,也是這個家庭的希望。在劉尚云的印象里,劉偉從小乖巧懂事,幾乎沒讓他操過心。因為成績優秀,劉偉小學畢業即成為民辦中學們爭奪的對象,中學6年,她得到了學費全免的待遇。
那一年高考,劉偉發揮不佳,僅考上專科。面對這差強人意的結果,劉偉選擇了默默接受。畢竟,在這個偏遠的村莊,父母僅靠務農維持生計,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對任何一戶人家來說,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每年1萬元學費,加上每個月200元生活費,劉偉在拮據中開始了大學生活。沒有人理解這位沉默寡言的草根女孩懷著怎樣的負疚心情,入學不久后她在日記中寫道,“因為我上大學,家里只好讓弟弟輟學。我欠弟弟很多,以后再償還給他。”
她在日記中還寫下了對父母的感恩心情,“我們出生在農村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我們一輩子也走不出農村,通過學習,我完全可以擺脫農村,成為一個城里人,感謝父母給了我學習的機會。”
終其短暫的一生,劉偉最終沒能擺脫農村。2009年1月16日,她被發現溺亡于威縣汽車站附近的一個廢水塘。人們只能閱讀她遺留的日記,猜測她的猝然離去和心理負擔過重有關。
劉偉的日記中有大量這樣的自責,入學二年后,她寫到:“愛面子、虛榮足足可以摧毀一個人,而我就是這樣一個失敗的人,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選擇是這么的錯誤,明知道家里窮得叮當響,只要不欠外債就OK了,自己不去打工掙錢,還偏偏選擇了上大學。就為了自己將來能生活得好點,為了讓別人高看咱,家里負債累累依然堅持上學,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父母的痛苦之上,為了我們,父母省吃儉用,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即將到來的畢業季加重了她的抑郁傾向,在踏訪一次人才招聘會后,僧多粥少的景象加劇了其緊張情緒,劉偉覺得自己的大腦“幾乎要崩潰了,每天過著一種不情愿的生活,想好好學習,卻一看到課本就頭疼,想著掙錢之類的,而且壓力特別大,掙錢吧,走出校園來到社會,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似的,什么都不會,在學校里學的東西百無一用,想找份正當的工作都是那么難……”
她甚至想到了輟學,“可又一想,如果輟學,背后又要面臨多大的譴責,親人、鄰里會怎樣看待,堂堂一個大學畢業生連個工作都找不到,面子又往哪里放。”
2008年10月18日,班長剛對她進行了一次心理疏導,她留下了最后一篇日記,“為什么這么難……”
劉偉的離去讓這個家庭最大一筆投資瞬間崩潰。劉家的經濟支柱是7畝薄田,劉尚云偶爾在建筑工地上打零工補貼家用。每年開學,劉尚云都要從親戚朋友那里東挪西借,湊夠劉偉的學費和生活費,等地里有收成時再慢慢還上。劉偉去世后,學校退給劉家半年學費,劉尚云還欠有幾千元外債。“女大學生不堪就業壓力跳樓”,當年的這起事件發酵成一起公共事件,劉家接到的社會捐助并不多,“北京和四川的兩位好心人,一個寄來2000元,一個寄來200元。”這并不足以幫助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擺脫困境。
劉沖(化名)是劉偉的弟弟,他并沒有循著姐姐的足跡。“一個是,他成績不如他姐,再一個,經過了這件事,我們也想明白了,沒上過學的,在城里打工創業買樓的多得是。”劉尚云咬了咬嘴唇說。
劉沖上了一所技校,如今在黃河河運上工作。劉尚云對兒子的狀態很滿意,家里新裝修了房屋,還購置了面包車,顯示這個家庭正在走出昨日的陰霾。
負債上學的群體
聽到劉偉出事的消息,阿玉(化名)驚呆了。那時,她正在外省一所醫科大學就讀,她們曾是小學同學,同在一個村子,彼此了解。在阿玉的印象中,劉偉從小就是一個聽話、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阿玉的母親說,劉偉出事后,給阿玉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因為醫科生更不好就業。那一段時間,她們感覺女兒與家里的聯系頻密了,很擔心她的狀況。好在阿玉挺了過來,過五關斬六將,考上了縣里的公務員(微博)。
劉偉離去給劉河北村這個村莊帶來了巨大的震動。那一段日子,不管劉尚云走到哪里,都會感覺到有人指指戳戳,聽到各種議論。
一位村民說,當年人們議論最多的就是,尚云花那么多錢供女兒上大學,還出事了,上學到底值不值?
議論歸議論,在劉河北村人心里,跳出農門仍然是他們對孩子最大的期望。就在那一年,劉明瑞惟一的兒子考上了河北經貿大學,盡管家庭條件不好,學費需要外借,耳邊又有諸多議論,他豪不猶豫地拍板,讓兒子放心地去上學。之前,他的女兒們考上了大學,通知書擺在眼前,放棄了上學的機會。
4年下來,劉明瑞支付了約10萬余元的學費和生活費,而這個家庭的全年純收入僅1萬余元。為了供兒子讀書,劉明瑞欠下了3萬元外債。好在兒子從小便獨立,他假期都在外面打工。
父子倆極少聯系,劉明瑞甚至要借助女兒的手機才能翻到兒子的電話。他從電視上看到了今年大學生就業形勢嚴峻的各種報道,做父親的隱隱有些擔心,但又無能為力。一些家庭有孩子大學畢業,便家族總動員,幫忙找工作,這個世代務農的家庭,找不到可以借助的外力。
兒子最近一次打來電話大約在一個月前,“我在一個方便面廠給人做營銷,掙不了幾個錢,養活自己夠了,慢慢來吧。”劉明瑞相信兒子能自己闖出一番天地。
村里另兩位應屆大學畢業生的父母頗有怨言,“欠這么多錢供他上學,孩子打電話說,工作不好找,一千多塊的薪水,還沒保險,不如初中畢業出去打工的人哩。”
地域不同,情況亦有所不同。在廣州上大學的小威今年畢業,他坦言就業沒有太大壓力,壓力在于父母讓他回河北找工作,他最終選擇留在廣州。“在這里,只要去找,就業機會很多,回去了可能沒這個條件。”對小威來說,農村孩子上大學,專業與非專業并不重要,文憑只是一塊敲門磚,父母含辛茹苦地幫自己找到這塊磚,就要努力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
小威的母親從前是一位鄉村代課教師,她覺得,不管多難,也要把孩子們供出去,“錢啥時都能掙,正經學習就那么幾年,上沒上過學終究不一樣。”“某某上了大學,找不到工作。”雖然常有閑言碎語,但在劉河北村,很少有家庭主動讓孩子放棄學業。這個常住人口僅有千人的小村,近幾年有數十人走進了大學。大多數有孩子上大學的家庭背負外債。
誰“偷走”了學習的勁頭
就業的壓力最終傳導到底層。與家長們的鼎力支持不同,新一代孩子的觀念正悄然發生變化。
撤點并校后,劉河北村的適齡兒童要到孫河北小學就學,校長孫西明察覺到了這種不同。
盡管家長們都愿意傾其所有供孩子念書,但部分孩子的學習觀念與過去大不相同,悲觀的“讀書無用”、“讀書虧本”在孩子們中很有市場,不信學習改變命運,一門心思學習的勁頭從許多孩子身上消失。
孫西明認為,這種觀念的變化有多方面原因:一是近幾年農村勞動力價格的上漲,確實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大學畢業生薪水不如農民工高的現象;二是許多孩子都是留守兒童,年輕的家長們大多僅限于滿足孩子的物質需求;三是高校擴招后,大量學生找不到工作,農村孩子不能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階層通道變得狹窄。“孩子們只看到了表層現象,又得不到正確觀念的引導,厭學、讀不下去,這種情緒就會傳染給其他孩子。”孫西明說。
這種情況到了初中階段表現得更為明顯,如今大部分鄉鎮僅有一所公立初中,奔波、寄宿,都考驗著孩子們的定力,許多鄉村孩子到了這一階段,學習更為困難,中途輟學現象時有發生。
但什么是真相,每個個體人生經歷和教育水平不同,亦會有不同的答案。對有的家庭來說,孩子早點步入社會掙一份工錢是正途,還有一部分人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是跳出農門的良好途徑。
只不過,越來越多的殘酷事例還在村莊口口相傳,沖擊著人們的舊有觀念。其中一個有趣的故事是:有一對堂兄弟,堂兄初中沒畢業便去南方某廠打工,憑借著勤奮、踏實,被老板相中,成了生產廠長,堂弟十年寒窗苦讀,成為大學生,畢業后工作無著,漂泊兩年后,無奈投奔堂兄。
那些已經走進大學的學生,即便沒有找到理想工作,鮮有人回到村莊,礙于面子或其它。
在家門口做小工,每天的工錢至少150元,大學畢業生的起薪僅一千余元。有人擔心這種虧本的教育投資會讓村莊成為“輸血機”。這些現象都讓孩子們困惑,但他們找不到真相。
正午,忙完了農活的劉河北村村民正三三兩兩地蹲在門口閑聊,一位婦女騎車路過,眾人投來羨慕的眼神。“她兒子上大學了,弟弟在北京工作,孩子工作不用發愁。”一位村民介紹說,多年前,那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通過學習改變了命運,順利晉京,現在的孩子不得不直面這樣一個現實,一走出校門,就要在人山人海的求職大軍尋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