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早上6時30分的刺骨寒風,張全收舉起他那只著名的小喇叭,站在工廠操場擺好的一張桌子上,對著900余名列隊的農民工開始演講。
20多分鐘,從美元貶值一直講到消費者觀望,幾乎沒有停頓。快結束時,張全收畫龍點睛提醒大家:“明年將是更艱巨的一年,大家不要急,離春節還有一段時間。過年工廠普遍缺工,希望到時能有一批工人留下。家里又冷又凍,找個空當回家調整一下就行。”
最后,張全收要求過年回家的舉手。可人群還是齊刷刷地舉起了手,很壯觀。肉眼也能統計出結果:900多人中僅10余人不回家,至少一半人計劃在數天內離開。
這是去年12月的一幕。這個冬天,張全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寒意與危機。張是深圳全順人力資源開發有限公司的老板,曾創下有名的“全順模式”:將工人組織起來,哪個廠要人,就“打包”調人過去,這個廠干完了,就調到另外一個廠。即使沒活干,工人也免費吃住,照拿工資。全順公司只需要賺用人工廠支付工資之外的管理費。
作為經濟要素中的勞動力輸出通道,全順最早感受到了金融海嘯寒意,這絲毫不奇怪。“去年下半年開始后,工廠訂單不斷減少,工人不斷被退回,沒活干只能回家;進入11月下旬后,公司僅剩下5000多名工人。要不是金融危機,今年全順的人不止1萬多人。算一算,損失了幾百萬。”
眼下如何過冬?這個難題讓張全收費盡思索。
“司令”焦頭爛額
“農民工司令變旅長”,這是大多數媒體用以描述張全收困境的新聞標題。“往年,農民工大多春節前才回家,現在卻要提前兩個月,”張全收認為,“2009年的勞動力市場可能會更加糟糕”。
去年12月5日,剛當選老家河南上蔡某村委書記的張全收馬不停蹄趕回深圳,與一名廈門的臺商談了一早上,還特意請臺商到家里走了走,工作人員說,這位臺商的鞋廠雇傭了400名全順工人。“本來要退工人的,見到老板熱情,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當天下午3時,張全收接到河源一家工廠的電話。電話那頭說,即將退回的400名工人因飯卡沒錢,沒法吃飯了。張全收火了,幾乎吼著說:“×的,飯還是要吃的。我明天過去。”
但第二天,張全收首先要趕到的是東莞石龍鎮。那里有一家日資電機廠,用了他們900名農民工,廠方剛剛通知,要退回600名工人,剩下的300名工人,也要看情況決定去留。
凌晨4時,張全收就起床出發,窗外閃過的車燈,將張全收凝重的面孔映在玻璃上。他這一天的行程是:去了東莞、河源之后,還要折回東莞長安。一日連跑四地,任務只有一個:工廠退工人,他要親自處理善后。
去年12月中旬,南方農村報與其他機構聯合舉辦中國農村發展論壇,張趕到會場為農民工呼吁。
張全收的客戶多為港資臺資、行業大多為家具、玩具和紡織這類出口導向型的企業,去年9月后,訂單大幅減少,企業不得不把民工遣送回全順公司,而全順公司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將他們遣送回鄉。
“去年11月初還沒有多大感覺,到了12月,長期合作的日本公司開始裁員了,我給4000多人放了假。”
張全收說:“但最近就猛了,事情越來越麻煩,天天放人回家,已經放了1萬名農民工回家。”他的隊伍在縮小,人數遞減到1.8萬、1.3萬、1萬、5000、3000,司令變旅長的說法并不夸張,也是一個不太讓他樂意接受的現實。
張全收拿著小喇叭對工人說話,帶記者去廠里看他的工人,這是一個“保留節目”。但現在,這個保留節目都無心上演。張現在戴耳機接聽手里的三星手機,來電不斷,耳朵都聽痛了。
國家相關部門的最新調研數據顯示,截至去年12月中旬,我國1.3億農民工中,就有6%的人提前返鄉,也就是說有至少780萬農民工因失業提前返鄉。當然現在這個時候,返鄉的農民工多為正常返鄉。
“我就代表了農民工。冷就冷熱就熱,金融海嘯、工廠倒閉、工人返鄉,我這里看得最清楚。”張全收一直認為自己最能代表農民工。
抱團與烤火
張全收判斷:“2009年更難搞。5月份是個節點,如能熬過去,就沒事;熬不過去的話,肯定就有事。”
張認為:“讓企業、讓員工生存下來是第一位的。多大頭戴多大帽,全順3000人工作,可以供6000人吃、住,5000人工作就可以養1萬人。”
“現在堅持最重要,提供就業平臺最重要。中小企業是大企業的基礎,沒有中小型企業,談何大企業?所以,對待企業要靈活一點,不要讓它們倒了。”
“給企業減輕壓力,讓其存活”、“給農民工一個就業平臺”。這是張常說的話。
張全收覺得這時要抱團才行。與他長期有業務關系的廠子,如香港德×紙品有限公司、恒×玩具廠,不少都與其抱團。德×是與張全收關系最好的一家企業。張有一些工人在這個廠子工作。
德×生產主管霍松森不否認金融危機對工廠有一定影響。去年7月,他們有600多人,幾層樓的車間都是滿的,生產一種袋子,是銷往美國的禮品袋。當時工人們都是三班倒。
“現在只有80來人,一個車間都坐不滿。目前的情況雖然與這個季節性的業務量有關,但也與金融危機的影響分不開。”
霍松森透露:“即使面對這樣的形勢,工廠還是盡量多留一點農民工。”
廠長張先生認為:“七八年來,我們一直與全順公司合作,關系很好。他們順利的時候也幫過我們,現在我們還算順利,就幫一下他們唄。面對金融危機,老伙伴不幫誰幫?等金融危機一過,經濟好轉,我們可能又要全順幫我們哦。”
全順內部抱團取暖也是必要的。即使是在去年12月份,仍然還是有農民工“逆流”從外地來廣東找工作,其中有不少是通過老鄉等關系找上門的,全順仍會盡量接受。
在張全收看來,目前的現狀并不是全部都不好,“剛剛就有一家石龍的公司問我們要1000名工人,因為他們在春節前又拿了新訂單,還要加班生產”。
堅守與希望
和張全收的想法一樣,來自四川的農民工陳國權認為:“能留下來就意味著希望!”
1月12日上午11時30分,東莞樟木頭樟洋工業區。太陽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冬天的風夾著絲絲寒意,讓剛從公交車上下來的陳國權趕忙裹緊了上衣。頂著風拐進工業區內的一街四巷,道路由寬變窄,沿途不斷的分岔路。最后走過一條僅容兩人并排通過的小路,路盡頭的一棟白色的平房被分割成了四戶,一間15平方米的房間住的是陳國權一家。
屋內擺放著煤氣灶,陳國權的母親卻在屋背后支起了爐子,用撿來的樹枝炒土豆片。“煤氣一瓶要一百多吧,加上買菜、房租四口人一個月開銷大概600塊,現在能省則省……”火車疾馳而過與鐵軌撞擊的聲音湮沒了陳國權介紹家里花費的聲音,整個小屋隨著空氣振蕩聲一起顫動。中國南北的大動脈———京九線距他的房子不過30米。
12時20分時,讀小學一年級的女兒陳鑫潤走到門口見到一個月未見的爸爸時,未放下書包就直接撲向爸爸懷里,用稚嫩的聲音對著正在收拾飯桌的奶奶說:“爸爸變高了。”陳國權的眼眶有些濕潤,默默的不再說話。
32歲的陳國權曾是合俊廠電子部的組長。去年10月15日一早,陳國權隨著數千名工人照常來到工廠上班,迎接他們的卻是緊閉的工廠和大門上貼的一紙通告。
陳國權反復讀通告,最后終于明白:空蕩蕩的廠房背后,管理層一夜之間集體消失,他們賴以為生的工廠倒閉了。
這對于他來說不啻是最大的打擊。2002年他的姐姐陳桂群進入合俊廠的流水線當上了普工,收入穩定且略高于附近的工廠。
2004年陳國權進入合俊工作,不久之后,他在四川萬源魏家鄉的母親、哥哥及女兒、侄子都來到樟洋工業區。
現在讓陳國權最懷念的是在合俊廠簡單卻溫馨的生活:加班的話工資可以拿到兩千多;下午下班后還能在800多米外的華聯學校接女兒放學,5歲的女兒喜歡爸爸背著回家;他的家則安在距工廠7分鐘路程的地方,母親已經做好了飯,再加上哥哥、姐姐兩家,陳家十余口人,完全落腳在了千里之外的樟木頭銀洋樟洋工業區一街四巷。
去年10月20日左右,樟木頭鎮政府墊付2400萬工資后,陳家兄妹三人像張全收一樣開始尋找工作崗位。合俊倒閉后的幾天,該廠門口已經擠滿了招聘的企業,除了玩具廠、電子廠、制衣廠外,其中甚至還有美容、按摩院招聘廣告,招聘的對象則多為女工。
樟木頭鎮政府組織27家企業提供了千余崗位分流合俊工人。
洶涌而來的招工企業、長期以來東莞各廠門口掛出的“大量招聘男女工”等條幅廣告讓不少工人一度產生了“幻覺”:工作不用愁,只要想做,隨時可以進廠。
但折騰了半個月,他們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在陳國權看來,所謂合適的工作就是一定要能經常加班的工作,因為只有這樣的工作才能拿到多一些錢。
經過半個月的躊躇后,陳國權的哥哥陳國興將衣物等東西打包好,剩下的家什留給了母親,一家三口動身返回老家。當天中午到達東莞東火車站時,他有些詫異,站前廣場上散坐著回家的農民工,驗票的人排起了百米的兩列長隊。陳國興拉著老婆兒子快步上去加入了返鄉隊伍中。
與拎著大包小包擠在連上廁所都難的車廂、過年再以幾乎相同的方式顛簸著南下不同,這次他決定回家后不再外出了,給十余年的外出打工生涯畫上句號。他和弟弟商量過:家里六畝田因為在外打工一直拋荒,回家后重新拾起來。
同陳國興一起踏上回家路的農民工不在少數。樟木頭石新社區內的合俊工人離開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回家;三分之一去了別的廠。
陳國權說,從合俊倒閉開始,他認識的百余人中,半數回家了。他租住的出租屋附近,熟悉的面孔每天在減少,空置的出租屋開始增多。房東們紛紛掛出“有房出租”的小紙板廣告的同時,也向老租客實行20元—50元不等的減租政策。
陳國權看來,除了思鄉因素外,多數回家的人是因為被逼無奈:“誰都不想回家,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都想找事情做。”他們每天都奔走于各個工廠之間,見了問候語成了“見工了沒有”,心頭最大的心愿是能有一份能讓他們留下來的工作。
但陳國權不愿離開,即使他的家安在城市的角落,嘈雜的鐵軌、并不清新的空氣和令人困擾的治安,但四年的生活已讓他很難割舍,城市畢竟給了勤勞、實干者一次釋放能量的機會。
從合俊關門的第三天起,每天早上7點,陳國權都會準時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從附近的工業區開始挨個找工作。“一天10多個廠,中午回來吃飯停一下又回去。”陳國權的母親回憶當時的光景,很心疼兒子。
除了樟木頭外,四處向老鄉打聽工作信息后,他還去塘廈、黃江,最遠去過深圳龍崗,一點點信息也能讓他有勇氣在這個寒冷的冬季里繼續走下去……
幸運是不期而至的。去年12月中旬,通過老鄉介紹,陳國權終于在東莞石排鎮塘尾一家糖果廠找到了工作。工資與在合俊時相差無幾,還當上了組長,但每月只放2天的假,對陳國權生活的影響是,從新工廠回到他樟木頭的“家”,要坐近2個小時的公交車,他不得不選擇在工廠里住宿。
“工廠缺人,當時還叫我拉30多個人過去,我叫了些工友,結果都沒有去,說石排太遠,工資也不算高。”陳國權需要這份工作,多年打工經歷也讓他心態更為成熟,吃住在廠里,花費比以前少了,“先干著吧,老板人也不錯,穩定后把家人再接過來或想辦法。”
危機與和諧
相對于陳國權等農民工個體的自我努力來說,怎么過冬?張全收與其合作伙伴有著更大一點的回旋余地。恒×玩具廠就是個不小的奇跡。
這是一家港資企業,生產各式各樣的玩具。和其他珠三角的玩具廠一樣,產品以出口為主的恒×玩具廠也同樣遭遇了金融風暴的沖擊,但恒×沒有坐以待斃。
首先想到的是開源節流,各方面都要壓縮成本,原來要花5元的,現在就努力減少到4.8元、4.5元,甚至是4元以內,總之是能減就減,恒×甚至發動全廠工人,注意節約資源,杜絕浪費。
危機之下,現金為王,原來合作伙伴之間的信用關系也發生了一定的變化,過去可以60天內結賬,但現在不行,一定要現金結賬,以防止呆壞賬的發生。
接單時也要審時度勢,衡量半年風險,思量再三,才放心做單。
經過一系列的努力,恒×做到了盡力少裁員,“我們原來有2000多工人,現在只減少了三四百人,相比附近的廠子,已經是很不錯的。”
留下的人也需要做好思想工作,內部的宣導與維穩成為很重要的工作。
早會是每天早上8時必須開的,所有員工都參加。每天不厭其煩講的就是“團結務實,開拓進取”。不許工人鬧矛盾,拉幫結派。
“員工日日早上好,員工愛企業,企業愛員工”是他們的口號。
員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公司黨支部、團支部,可以找工會,找勞動機構仲裁,就是不能鬧事。
更能穩定人心的還是待遇!恒×決定把薪水統一提升為41元—40元/日。
“有人認為同行沉船,我可以賺得更多一點。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同行不是冤家,沒有形成產業規模是不一樣的。所以,不僅要幫助同一產業鏈的上下游,而且同行之間也應以協會的形式互助。”恒×廠領導余鋒(化名)認為。
恒×選擇了合作伙伴之間的更緊密聯合,你做產品的那一部分,我做產品的這一部分,總之,能合作起來提高生產力和競爭力的,盡量合作起來,甚至包括政府有關部門。
“和諧一定離不開政府的支持,”張全收認為,“金融海嘯來臨,一定要得到政府支持。而政府呢,不能空喊口號,要落到實處。可為企業減免一定稅收和房租。政府支持完全可以起到主心骨的作用,可增強企業抵抗金融危機的信心。”
積極與政府方面交流則是恒×應對危機的重要經驗,通過積極爭取,恒×獲得了政府在稅收方面的一定優惠。
“企業有了信心,對政府來說也是很重要的,只有沒有信心的企業,政府才會放棄。”
張全收也定下了應對危機的辦法:工人想提前回家的立即放回家,然后動員部分年前回來,可以在比較缺工的春節期間為他們找到活。另一方面,也降低了對企業征收的管理費。“要一起渡過難關”。
張全收的心里盤算的是,雖然不少企業從目前看,年后訂單比較少,但還是有不少企業節后需要工人的,“我們的工人在春節前就先回來,還是有不少的就業機會的”。
“員工的心里也清楚,沒錢就回家,等回去后,有條件又回來。”但張也認為,“工作崗位總體還是可能減少很多,以前是都回來原來工作的崗位上工作,而年后這些崗位可能就不存在了,可農民還得養家糊口啊。這就需要政府進一步擴大就業渠道,在靈活就業的政策法規方面、機制方面有所突破,有所建樹。”
“這次金融海嘯對珠三角企業的沖擊是具有較大普遍性的,需求量整體萎縮的事實不容回避。”于建嶸是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最近他走訪了很多珠三角的生產企業。他認為,各方都必須正視這一客觀事實,無論是外來工、企業還是政府。
于建嶸認為,這次金融海嘯對實體經濟的影響已客觀而又現實地表現出來了,這樣的形勢下,出現外來工回流并不表明珠三角的吸引力在減弱。
相反,當地政府當前要重點做好的工作就是,如何保證這些外來工平安順利地回家去。這些工人與珠三角的聯系已經建立,在形勢轉好的時候他們會自然地帶著希望重新選擇回來。現在無奈選擇回去是因為存有希望,將來回來同樣也是因為希望。
“最近,我剛剛開完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回到深圳。在這次會議中,我提交了《在金融危機形勢下對實施〈勞動合同法〉的意見和建議》,建議保護中小企業,以穩定就業。我不再僅僅是一個‘農民工司令’,同時也是一個全國人大代表,既要考慮公司的經營,又要考慮怎樣當好全國人大代表,真正做好一名農民工的代言人。”
張全收自言:“不管怎么樣,危機面前和諧最重要。只有和諧才能共渡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