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透露,在王凌艷死亡后,廊坊富士康高層曾向總部匯報了相關情況,大意是:“目前還沒有媒體獲知此事,已通知媒體辦作應對準備。”“已經通知廊坊市安次區的區委書記,并請他協助控制媒體。”“我們這邊已安排好兩隊人員,日夜輪班照看死者家屬,請董事長放心!”
2010年1月10日,半輩子沒離開過河北邱縣的榮凡英被一個電話叫到廊坊。電話來自一個叫“富士康”的公司。電話那邊平靜地說:你的孩子出事了。
一個半月后,比榮凡英小六歲的河北鹽山縣農民王建坡重復了類似經歷。
榮凡英的大兒子榮波,王建坡的大女兒王凌艷,一前一后進入富士康精密電子(廊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廊坊富士康)工作。2010年1月8日,19歲的榮波從廊坊富士康A06員工宿舍墜樓身亡;2010年2月22日,16歲的王凌艷被發現死在員工宿舍的床上。
和深圳富士康的“九連跳”備受關注不同,僅有3萬員工的廊坊富士康,在相近時段內接連發生的這兩起死亡事件,至今無人提起。
據透露,在王凌艷死亡后,廊坊富士康高層曾向總部匯報了相關情況,大意是:“目前還沒有媒體獲知此事,已通知媒體辦作應對準備。”“已經通知廊坊市安次區的區委書記,并請他協助控制媒體。”“我們這邊已安排好兩隊人員,日夜輪班照看死者家屬,請董事長放心!”
……
從樓下墜落后,榮波成了“無名尸”
掀開一張寫有“福”字的舊年畫,榮凡英小心翼翼地從墻洞里摸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抖落在用鐵架子和木板搭起的方桌上,從里邊找出榮波的身份證、火化證、富士康員工卡、勞動合同……
“電話只說榮波出事了,要家里趕緊去個人。”遞過榮波的證件,榮凡英的手在發抖,眼神空洞,迷茫中略帶疲憊。
“榮波在富士康做什么工種?”
“不知道。”
“公司怎么解釋孩子的死亡的?”
“當時說賠償,我們就想算了(不追究了)。”
“孩子是自殺?”
“他殺。”榮凡英的語氣突然堅決,好像對“自殺”兩個字很在意。
“但協議上寫著跳樓死亡。”
“公安沒認。”
“他家小子這么聰明。說是自殺,誰信?”看著榮波長大的鄰居喬強插話。
“怎么個聰明法?”
“去年入伍考試,他都被驗上了,能不聰明?”
在榮家低矮昏暗的土房里,榮波帶回來的北京城區地圖是最大的裝飾物,就貼在屋門旁邊的墻上,“以前榮波在北京的工地上打過工,從來沒出過什么問題。”
正對屋門的墻上則貼滿了二兒子榮祥朋的獎狀,大部分獎狀上的“朋”字被涂改成“舉”字。“榮波可調皮了,把弟弟名字改成自己的(榮波也叫榮祥舉)。”
據廊坊富士康員工小李說,事發第二天,人力資源部門要求各單位清點人數,“據說有人跳樓了,死者是頭朝下落地,面目無法辨認,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公司只好讓各個部門確定少了誰。”
據有關部門最初的報告,上面寫的也是“無名尸”。小李很奇怪:怎么會無名呢?爹媽都給取了名的,怎么到了富士康就成了“無名尸”呢?
關于這起跳樓事件,多數員工得到的信息是:跳樓的人走得很安詳,全身洗得干干凈凈,衣服也是,鞋底幾乎沒有灰塵。由此,一些人相信這就是自殺。
“說不定早洗干凈了。”喬強覺得即使傳言是真,也不能排除榮波遺體在被警方發現之前就被處理過了。
“榮波死后,他的床上放著一張紙,”榮凡英清楚記得這樣一個細節,“上邊寫著‘榮波是王八蛋’”。
王凌艷出事的那天晚上,把她拉扯大的奶奶做了一個怪夢:夢里看到一車的人哭哭啼啼。第二天醒來,奶奶去找住在同村的弟媳解夢。但剛坐下來,電話就追過來說:盼盼出事了。
盼盼是王凌艷的小名。盼盼離家去廊坊富士康求職;2月23日早晨7點16分,同宿舍工友發現王凌艷沒有起床。叫來醫生后發現,王凌艷口角有白沫,已沒了心跳;7點35分,廊坊市人民醫院確認王凌艷死亡。
在廊坊市人民醫院開具的《居民死亡證明書》上,王凌艷就被定性為心臟猝死。
“孩子身體一直沒什么毛病。連感冒都很少。”王建坡的妻子對最終的說法很不滿意,“平時都好好的。怎么到了他那公司第一天,孩子就沒了。”
“孩子之前跟家里聯系過嗎?”
“打過兩次電話。打電話時很高興,說體檢通過了,合同也簽了。”
“第二個電話呢?”
“再打電話就變得有些急躁。說感覺很膩歪,同宿舍的人說話口音都很重,沒法交流。后來我勸她說上了班就沒事了,她有些生氣地說‘聽不懂我的意思就算了’,后來掛斷電話。”
這成了王凌艷跟父母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聽不懂我的意思就算了”究竟是什么含義,也成了王建坡和他的妻子幾個月來解不開的心結。
王凌艷的死亡醫學證明顯示,王凌艷還只是一個孩子。在“實足年齡”欄,清楚地寫著:16歲。而身份證號顯示,王凌艷生于1994年4月3日。
為加入富士康,王凌艷借用了22歲的王凌風的身份證。事發后,富士康方面告訴王建坡,滿17歲就可以加入富士康。“但是,因為身份證問題,原本說賠償11萬6,最后只賠償了11萬,”王凌艷的伯父王建國說。
“當時有沒有調查死因?”
“心都亂了,沒想那么多。”表情憨厚的王建坡略帶尷尬地說,“而且是個女孩,不方便檢查身體。”
“沒有解剖?”
“沒有。孩子還未成年,(按風俗說)解剖不好。”
“怎么確定的賠償?”
“賠償5年的工資,差不多11萬多。”
“你們有沒有提別的條件?”
“提了,讓多賠償點,但公司沒答應。”
很有“誠意”的“捐贈”
幾無再去廊坊可能的榮凡英和王建坡,都在廊坊辦了一張銀行卡。辦卡的目的是“接收富士康的賠償金”,但在富士康與他們簽訂的協議書上,并沒有出現“賠償金”字樣。
在兩張協議書的第三條寫著:“乙方(即富士康)秉承愛心原則,人道救助,特向甲方一次性捐贈人民幣(……)元”。但直到記者看到協議書,王建坡依然沒有意識到領取的是“捐贈金”,而非“賠償金”。
“他給了我們這份協議書,說可以賠償11萬。”
“當時說的是賠償?”
“記不清了,孩子走了,當時心里都亂了。”
被“捐贈”的不只王建坡。村民公認的老實人榮凡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拿到的是什么錢。“一直都是外甥在幫我處理,賠償金也是他幫我查收”,榮凡英說。
跟榮凡英不同,在縣政法委工作的外甥清楚協議書的細節,并向記者特別強調這是“贈與”不是“賠償”,并表示“富士康領導很開明,表現得很有誠意”,希望“不要報道,以免造成不利影響。”
不過,“誠意”顯然沒有體現在付款速度上。現在距離簽訂協議書已經四個月,榮凡英還沒有拿到全部的“賠償金”。而按照協議書第四條約定:雙方簽定協議一個月內,乙方要將十五萬元款項匯款到甲方指定郵政儲蓄賬戶……
晚簽一個多月協議的王建坡則已收到全款。
對比兩份協議書可以發現,雙方對付款日期的限定并不一樣。榮凡英拿到的協議書上,限定一個月內付款,而王建坡的協議書則限定自簽訂協議日即付款。
盡管付款時間出現區別,但協議書的第六條則基本一致:在乙方(廊坊富士康)支付完上述款項后,雙方就王凌艷死亡(榮波身亡)處理事宜終結。甲方及其親屬不得再以任何理由向富士康要求支付任何費用。雙方法律關系終結,后續任何狀況與乙方無關。
“他們說了,剩下的錢這幾天就給,這幾天就給。”榮凡英不住地點頭,就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王建坡家?前邊胡同,柵欄門就是。”
“柵欄門?”
“對,竹坯子門。”
……
“榮凡英家?最矮的土房那家就是。”
“這有兩家矮房子。”
“只有他家還住人。”
……
石佛寺有三千多人,村里只有榮凡英一家姓榮;星馬村有兩千多人,但村里只有三家姓王。小門小姓的背后,是相似的貧困與清苦。
“就這兩間正房住了幾十年,去年農歷6月,他老婆就跑了,窮怕了”,身高1米72的鄰居喬強低頭進門時,一不小心頂在門框上。此前,彎腰進門的記者已經頂過一次。
“前兩年這房的大梁還折了,政府補貼了50塊錢。”榮凡英說到這顯得很不好意思。
榮家為數不多的可以看見商標的物件是半盒香煙。坐在由三個破舊單人床拼成的“大床”上,榮凡英每隔一段時間就向我們遞煙,我們說“不吸”,他便不太熟練地把煙放回煙盒。過一會兒,再拿出來遞給我們,如此往復多次……但煙拿來拿去,我們不吸、鄰居不吸、他也不吸。
“他是村里的低保戶,村里就三四家,其他幾家都是沒有兒女的老人”,鄰居說,“你們能不能反映一下,給他多發點補助?”
王建坡家的條件稍微好點。正房比榮家多一間,而且告別了紙糊窗,但住人的屋子同樣只有一間。王凌艷出去打工前,每天睡覺就跟爸媽和小自己5歲的弟弟擠在一個大炕上。
王建坡家的院子很大,正房旁邊還有三間土房,房頂已經塌掉,只剩下土墻和沒了窗紙的木格窗扇,安靜地掛在散亂堆放的柴禾幫邊。
“上到六年級,盼盼就不想上學了,想早點給家里掙錢,”王建坡說。
“這個孩子很懂事,跟村里的老人、孩子都很合得來”,王凌艷的伯母說。
不過,內向、不愛說話、膽小,是奶奶、爸媽、伯父對王凌艷的評價。去年秋后,王凌艷到與鹽山縣相鄰的黃驊市打工不到十天,便被媽媽叫回家,“就是擔心她,這個孩子膽小,見到蟲子都害怕。”
這次去廊坊打工。源于堂哥王凌浩的建議。大年初三,王凌艷就跑到縣城的一個電子工廠打工,月薪只有四五百塊錢。初六,堂哥說認識富士康的老工人,可以推薦她去富士康,月薪一千多,干好了能接近兩千元。
沒有太多的猶豫。王凌艷于初七這天動身,由一個叫張蓉毓的老鄉介紹,初九便進入廊坊富士康。事發后,王凌艷的媽媽在床上躺了幾個月。這個從貴州嫁到鹽山的母親很后悔當初沒攔住女兒,“去黃驊工作我都舍不得,怎么就同意她去廊坊呢?”
“說實話,一個月要是能掙2000元,對我們這種地的人來說,那真是頂天了,”王建國說。
“我去年帶孩子去了一趟貴州,見到了姥姥、舅舅,”讓凌艷媽媽欣慰的是,“舅舅他們都很喜歡她。”
可惜,她的姥姥和舅舅,再也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