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頭鎮是貴州省仁懷市下轄鄉鎮，與出產名酒茅臺的茅臺鎮毗鄰，這為當地村民在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中打工提供了方便。周正興就曾長時間在擴建工程中從事打墩兒工作。

目前，擴建工程的風鉆工每天的工資可達到250—300元，如果每天都有活干，月薪可達近萬元。這與當地一碗羊肉粉賣10元、平均工資不超過2000元的消費水平和薪資標準相比，的確相當有誘惑力。

與工友們一樣，從2003年起，周正興通常農忙時耕種，農閑時便到茅臺酒廠的工地上打墩兒賺錢。

但在兩年前，周正興被查出患有塵肺病。由于無錢醫治，他現在每天既不能躺下，也不能趴下，只能靠在椅子上痛苦地坐著。

周大友是周正興的鄰居，他在2011年11月就因塵肺病過世。周大友的堂兄弟周大文，也在2011年被查出患了塵肺病。由于家境貧窮，這兩年來他為治病幾乎花盡了積蓄。他們此前都曾長期在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中打墩兒。

伴隨著近年來茅臺酒價錢不斷飛漲、需求量激增，茅臺酒廠不得不年年擴產擴建，承建方以及他們的分包單位招募了大量農民工前來作業。但惡劣的工作環境產生大量的粉塵，正在緩慢吞噬農民工的生命。

眼看著身邊一起長大的兄弟朋友都得塵肺病過世，周大文每天都覺得死神正在一步步逼近自己。他不得不嘗試起訴用工方與茅臺酒廠為自己索賠。

不被認知的塵肺病

周大文于2003—2006年間在茅臺酒廠的工地斷斷續續地從事風鉆打墩兒工作，目前被診斷為塵肺病三期，喪失了最起碼的勞動能力，僅能自理生活，再也不能從事以前的體力勞動賺錢養家了。

這個43歲的農民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的全部開銷幾乎全靠他一人承擔。生活的壓力不得不讓他利用農閑間隙打工。他當時唯一的去處就是離家較近的茅臺酒廠建筑工地。

周大文向時代周報回憶，彼時，茅臺酒廠的建筑工地上沒有任何防塵措施，包工頭有時不在，也沒見政府部門來檢查過。

正是由于工程承包商及分包商的預防措施薄弱、農民工對塵肺病的缺乏了解，以及當地政府部門的監管失職，使得新的塵肺病案例在不斷產生。

在茅臺酒廠打工的日子里，包括周大文在內的所有農民工，每天按要求必須干完該干的活才能下班。

施工方與茅臺酒廠并未告知農民工粉塵可能帶來的危害，工人們也從來不知道打墩兒會讓他們患上塵肺病。

周大文說他只想利用打墩兒賺錢養家，從來都不知道防止粉塵傷害身體。他當時甚至不知道還有“塵肺病”這種病。

離開茅臺酒廠的工地后，盡管周大文停止了從事粉塵多的打墩兒工作，但他發現，工友們一個個離開了人世。

2011年，周大文發現自己出現咳嗽、胸痛、胸悶、氣喘、無力等癥狀。到多家醫院檢查后，他被確診為塵肺病。

由于沒有足夠的錢去大醫院治療，直到今年1月，在一個公益組織的幫助下，周大文才被送到四川華西醫院接受洗肺治療。

但遺憾的是，他的肺部已經出現肺泡，無法進行洗肺治療，只能靠吃藥和別人捐助的制氧機維持。每個月吃藥的錢需要700-1000元。

而在另一邊，年產已達4.3萬噸、營業收入逾264億的茅臺酒廠，在貴州官方的號召下，正在朝著 “十二五”計劃末期銷售額達500億元、“十三五”計劃末期銷售額達到1000億元的目標進發。

茅臺酒廠近幾年來一直積極實施擴張策略，其中包括“十二五”萬噸茅臺酒工程第二期（2012年）新增2500噸的茅臺酒技術改造工程。

這些雄心勃勃的數字意味著需要更多的基建工程和更多的農民工。如果不改善工作環境或加強工作風險的監察與防范，類似周大文一樣無法自主呼吸的塵肺病農民工群體或將再次出現。

從2005年起就開始給茅臺酒廠擴建工程打工的盧甲明，盡管自己是一名小包工頭，但也在2012年3月查出是塵肺病三期才停止在茅臺酒廠工地上的工作。

由于茅臺酒廠的特殊地理位置，防止山體滑坡成為最關鍵的問題，其所有工程和道路都必須要打防滑樁和基礎樁。這給盧甲明帶來了商機。他原本在云南從事砌墻的泥瓦匠工作，后來回到仁懷老家招募附近的農民攬活給茅臺酒廠擴建打墩兒。

據盧甲明向時代周報介紹，打墩兒一般都在在30-40米深，小的直徑有1米，大的直徑有5-6米。

來茅臺酒廠打工的農民工很多。盧甲明稱，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每年開工時都有幾千人，白天晚上都有人干活，上下班“跟趕集一樣”。

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防范塵肺病。盧甲明證實了周大文的說法，整個工地的工作環境惡劣，樁基挖到兩三米，噴起來的粉塵就很難看到人。

正在等死的人

與周大文一樣，此前同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打工的劉遠雄盡管也是塵肺病三期，但他的起色看起來遠比前者要好。

劉遠雄也是一個小包工頭，在被查出患有塵肺病之前，他在承包茅臺酒廠擴建工程的打墩兒中賺了一些錢。這讓他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

但現在，他不得不把賺來的錢拿出來治病。就在去年，他兩次去北京洗肺和做其他治療，花費了好幾萬塊錢。并且，他已經在借債了。這個擁有3個孩子的家庭，現在全部的生活希望都寄托在茅臺酒廠打零工的劉遠雄老婆身上。

自覺塵肺病如同癌癥無藥可醫，便也只能靠心態了。劉遠雄對時代周報說，他現在的心態很好。因為他對“后事”已經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現在要珍惜自己的每一天，希望每天都開開心心地過下去。

劉遠雄跟重慶渝永建設（集團）公司簽署的一份《工程勞務用工合同》顯示，他負責承建該公司承包的2006年度2000噸茅臺酒擴建工程馬鞍山酒庫區26#酒窖第3、4軸基礎樁。

合同中并沒提及工作中產生的粉塵危害。在用工方的責任中，僅要求施工中所有工人必須佩戴安全帽。

最初跟劉遠雄一起打工的有5個人，但其中王小華、張國興、王朝凱和龍正剛等4人都已因塵肺病過世。他們中除龍正剛是四川古藺人外，其余3人都是仁懷人。

劉遠雄至今仍然忘不了王小華跟他一起干活時說的一句話，“我們每天至少要吃一酒杯灰”。

王小華在2010年過世，他生前花完了家里的積蓄，連借債治病一共花費了十幾萬元，但最終還是人財兩空。

事實上，現在有能力治病或維權的塵肺病患者，大都是一些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的包工頭。

而更多的普通農民工，劉遠雄說，他們養家已經很不容易，根本就無錢治病，更不會想到他們患病了還能找人索賠。

1968年出生的徐澤平，是重慶市永川區朱沱鎮水渡灘村人。他在上世紀80年代就來到茅臺鎮，一直在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中包活干。

徐澤平告訴時代周報，茅臺鎮的中華村、沙坎村和四川古藺縣的石寶鎮、水口鄉，都是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患塵肺病人數最多的地方。

盧甲明的話印證了徐澤平的說法，他手下這些年有近300名農民工，90%以上都是來自古藺縣，其余的就是以茅臺鎮為主。

雖然很多時候不用自己親自干活，但徐澤平依然得了塵肺病。他老婆的哥哥在2008年死于塵肺病，此前跟他一樣也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打工。

徐澤平至今仍然住在茅臺酒廠附近，他還在繼續給茅臺酒廠擴建工程打墩兒。他必須要賺錢，否則他治病就無法得到保障。

錢掙得再多，也沒治病花得多。徐澤平的老婆抱怨說，人都死了，還要錢干嗎？

更多在茅臺酒廠打工患塵肺病的農民工，現在只能活一天算一天。盧甲明現在每周吃一只雞補充營養。他覺得他就是在等死。

據幾位受訪的包工頭統計，自茅臺酒廠擴建以來，懷疑因在其工地上打工患上塵肺病死亡的農民工超過50人。

起訴茅臺

所有因在茅臺酒廠打工患上塵肺病的農民工，只有楊能芬比較幸運。她的事情此前因媒體報道獲得“特事特辦”，當地官方落實和解決了楊能芬的醫療救助、生活保障和子女教育問題。

但更多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打工患上塵肺病的農民工，由于無法出示與用人單位的勞動合同，或是申請工傷賠償的程序過于復雜，而無法通過法律途徑獲得相應賠償。

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層層轉包，農民工與雇主之間沒有勞動合同證明或合同丟失，加之農民工的流動性大等，造成眾多塵肺病農民工的依法維權難。

周大文比較“幸運”，至今還保留著承包商與包工頭簽訂的承包協議，以及包工頭馬遠強與他簽的雇傭協議。

周大文與包工頭馬遠強簽署的用工協議顯示，該協議用于承建馬鞍山酒庫區34#酒庫工程。而馬遠強則是受江蘇省第一建筑安裝有限公司（下稱“江蘇一建”）雇用。也就是說，周大文并沒有與茅臺酒廠馬鞍山酒庫區34#酒庫工程承建方直接發生勞動關系。

但由于承建方與包工頭的協議里，都注明了其參與建筑的工程是茅臺酒廠34#酒庫，這就為周大文將茅臺酒廠作為第二被告提供了依據。

時代周報獲得的一份《仁懷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不予受理通知書》顯示，就在6月13日，周大文起訴茅臺的訴訟請求被駁回。理由是：周大文并沒有與茅臺和江蘇一建簽署勞動合同，而且申請仲裁早已超出1年的有效期。

此前，周大文跟其他塵肺病農民工曾經去茅臺酒廠反映過在為其建酒窖時產生的塵肺病問題。但對方的回復是，造成的塵肺病不是他們的責任。

周大文在四川大學華西醫院接受治療時，遇到了很多與他相似情況的塵肺病農民工。他們在一起交流經驗時得知，塵肺病患者可以團結起來維權。

周大文從華西醫院回到仁懷后，開始統計身邊的塵肺病患者人數，并在律師的幫助下商量如何維權。據其統計，僅身邊給茅臺酒廠擴建工程打工患塵肺病的，已經超過了50人。

今年年初，為申請得到醫療和生活救助，周大文曾和喜頭鎮其余14位在茅臺酒廠擴建工程中打工患上塵肺病的農民工去找喜頭鎮政府出具證明。

喜頭鎮政府為這些農民工開具的證明顯示，他們確實是因在茅臺酒廠的擴建工程中打工患了塵肺病，希望民政部門能解決他們提出的要求。

在代理律師王勝利的努力以及包工頭的配合下，周大文又找回了一些證據。仁懷市人民法院已在6月24日受理了周大文起訴茅臺酒廠的案子。

周大文遞交的民事訴訟狀顯示，茅臺酒廠的法人袁仁國也成為被告，他和律師正在等待法院方面的開庭通知。

盧甲明也在積極搜集證據準備起訴茅臺酒廠維權。他認為不管有沒有與茅臺酒廠簽署勞動合同，茅臺酒廠的工程都是他們建的，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不過周大文和盧甲明也承認，如果要追究工傷賠償，目前可能不現實，因為仁懷市地方法院可能“惹不起”茅臺酒廠。

在當地的塵肺病維權志愿者看來，盡管茅臺酒廠不是塵肺病農民工的直接雇傭方，可能無需承擔法律責任，但他們應該承擔企業的社會責任。并且，在工程的建造過程中，監督工程承包商履行保障農民工的職業安全衛生，也是茅臺酒廠的應盡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