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正月初八),農民工返城高峰即將到來之際,記者再次來到全國第一勞務大縣——重慶開縣。
這已是記者連續第五年走進開縣的典型打工村——團鳳村,體驗中國農民工的歷史變遷。開縣位于重慶市東北部,人口165萬,常年外出務工者達55萬人。團鳳村共有898戶,3086人。
今年,本報將目光聚焦在50歲以上的“高齡”與“超齡”農民工(基本涵蓋第一代農民工群體),關注這一3600萬人群體的打工生活、背后的辛酸以及即將到來的養老困局。
記者在團鳳村隨機采訪的72人中,就有19名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最小的50歲,最大的已65歲。19人中只有一人,單位曾給其繳納了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今年7月后每月可領700多元的養老金,其余18人選擇了新農保繳費標準中的最低檔100元/年,每月只能領取養老金80元,只能依靠子女贍養。新農保繳費標準共分每年100元、200元、300元、400元、500元五個檔次。
開縣勞務辦主任袁萬祥接受采訪時表示,農民工“退休”后的養老困局是一個社會問題。此前,因欠薪、工作環境差等問題突出,養老困局未得到普遍重視,而隨著農民工年齡的遞增,第一代農民工“退休”后的養老問題將會日益凸顯,而30年來農民工福利拖欠累積的問題,將在5年內集中爆發。
據袁萬祥介紹,2008年國家幾個部委來開縣調研農民工問題時,開縣就曾提出,農民工福利短缺,日后養老問題嚴峻。不過,開縣目前還沒有對50歲以上的農民工進行監測與抽樣調查,當然也就沒有針對性的政策措施。今年開縣或將就此展開監測調查。
59歲的謝國萬蹲坐在家門口,嘴里念叨著“我老了,沒用了”,但心里卻在盤算著再次南下廣州的建筑工地。
謝國萬說,64歲的老伴身子不好,去年得了一場大病還動了手術,如果在家陪老伴不去打工,就斷了家里的生活來源。為此,他很糾結。
謝國萬是開縣團鳳村人,36歲開始外出打工。
自2009年始,記者已連續5年采訪了謝國萬,每年春節他都在糾結“走還是留”,但在吃完元宵節的湯圓后,他最終都扛起行李,坐上了南下廣州的客車。
5年來,打工所得占謝國萬總收入的比重一直在攀升,2012年已高達90%,若停止打工的腳步,就只剩下960元/年的養老金,1000元/年的低保,外加500元/年的土地收益(算上其愛人1000元/年的低保,兩人一年的收入只有3500元),根本難以維持夫妻倆的生活。為此,年近六旬的他還是想著咬牙再賺幾年100元/天的苦力工資。
然而,“賣苦力”終會有枯竭的一天,謝國萬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還能堅持多久,1小時的采訪中,他長嘆了5次,不停地吐著煙圈。
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11年我國農民工調查監測報告》顯示,我國農民工總量達25278萬人,其中50歲以上的農民工占14.3%,首次突破3600萬。
一個人的22年打工生涯
從最初月薪300元到現在日薪100元,謝國萬的積蓄“一半是近幾年存下來的”。4年前接受采訪時,行動敏捷看不出是55歲的人,如今走路已略顯蹣跚,頭發落了大半。
早在1980年代,團鳳村的村民們就掀起了南下廣東的打工浪潮。
謝國萬是1990年開始外出打工的,第一站是海南省,在一建筑工地做普工,工資300元/月。
1995年,謝國萬離開了海南島,跟著老鄉來到深圳,還是做普工賣苦力,包住不包吃,月薪漲到了1000元/月。
10多年來,謝國萬一直扎根廣東,打工收入上升緩慢,直到2010年才迎來一波“大漲”:工資漲到了80元/天,包吃住,有時一個月干40個工(算上加班),月賺3200元;前兩年更是漲到了100元/天,加班則是150元/天。謝國萬說,銀行戶頭里的積蓄“一半是近幾年存下來的”。
2009年正月十四,早報記者在團鳳村村口第一次見到了謝國萬,當時他55歲,穿著一件深色外套,頭戴一灰色“前進帽”,與早報記者打招呼時,“嗖”的一下就從老鄉的摩托車上跳了下來。
但4年后,謝國萬看上去衰老了許多。他佝僂著腰,走路已略顯蹣跚,頭發也因2012年的一場膿瘡脫落大半;歲月的痕跡印在了他的面額,笑起來皺紋緊縮,猶如一個核桃。
22年的打工生涯似乎壓垮了他的身體,只有在與人握手時,他的手掌傳遞出“還有干活的力氣”。
謝國萬不服老。“我干體力活現在還撐得住。”他掄了掄臂膀說,“你看,我的體格還過得去。”他很在意自己的“禿頂”,逢人就解釋,“我的頭發不是自然脫的,是去年生過一次病才這樣的。”
一雙黃膠鞋,一套耐臟的衣褲,謝國萬這身行頭,顯示出他還是個可以隨時“上陣干活”的人。謝國萬說,已穿了5年的上衣是40元買的,穿了4年的褲子25元買的,腳下的黃膠鞋20元一雙,一年至少要換3雙,“建筑工地最耗鞋,去年就換了4雙。”
不過,謝國萬還是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并注意挑些輕活干。2011年,他就想返回開縣務工,但連續兩年走訪了開縣數家建筑工地后,還是發現自己不適合返回家鄉。原因只有一個:開縣工程隊配備的機器設備不全,需要拼真力氣的活計太多。
在采訪中,村里人提起謝國萬就會露出同情的目光,稱“59歲了還上工地,不是一般的苦”。但謝國萬不以為意,并稱,“我還不算最老的,身邊的打工者中,與我年齡相仿的不下10人,60歲以上的都有好幾個。”
第二天,在團鳳村一處40米高的山坡上,記者碰到了扛著鋤頭的李家定。65歲的李家定去年在深圳的一建筑工地干雜活,月入3000元。他已決定今年繼續南下廣東“賣苦力”。
一個村的“超齡”務工現象
團鳳村共有3086人,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300多人,其中55-60歲的“就有50多人”。該村今年1月的統計顯示:1576人在外打工,其中超過年齡參加勞動的有196人。
據開縣公安局2013年1月17日的數據,團鳳村共有898戶,3086人。而團鳳村最新的統計顯示:18-35歲的有724人,35-60歲的有1157人;在勞動年齡內的人群中,35-59歲是絕對主力,超過了60%。
“村里50歲以上的農民工多,與謝國萬相仿的有一大把。”村民廖玉翠說。2月18日,團鳳村村主任謝國祥告訴早報記者,團鳳村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有300多人,其中55—60歲的“就有50多人”。
在團鳳村外出打工人員的描述中,打工是個體力活,要掄得起大錘,扛得住鋼筋,還要熬得住時間。在陳蘇林等村民的記憶里,村里是年輕人外出打工,年長者在家守護著農田與小孩。
然而,20多年過去了,這一“布局”已悄然改變,曾經的壯小伙慢慢變老,外出打工者的平均年齡一直躥高,而50歲以上的“高齡”農民工人數也在飆升。
4年來,記者目睹了易興合、扈立坤、唐昌六、李先福等村民由40歲邁入了50俱樂部,也見證了陳立春、陳龍源、向可平等村民由50多歲步入花甲。不變的是,他們依舊像候鳥一樣,每年都外出打工。
團鳳村一份2013年1月的統計表顯示:1576人在外打工;其中,不到年齡參加勞動的有18人,超過年齡參加勞動的有196人。
所謂“超過年齡參加勞動”的分界線是男性60歲,女性55歲。團鳳村村委會文書羅建國說,196名“超齡”勞動的,此前基本都在家里務農、養雞鴨。
早報記者在團鳳村隨機采訪的72人中,就有19名50歲以上的農民工,最小的50歲,最大的已65歲,60歲以上的“超齡”農民工有5人。
謝國萬與李家定說,人上了年紀,體力下降是肯定的,這個年紀干體力活,比較容易發生磕碰。那么,老板對“高齡”、“超齡”員工的年紀不忌憚嗎?
57歲的陳四九提起這個問題直皺眉頭:“唉,我就在煩惱這個事,工頭老是說我的年齡大了,跟我說到了60歲就不讓我做了。”就在2011年,時年61歲的陳立春在廣東直接被勸回了開縣。
“當然是在意的了。”謝國萬說,老板的唯一目的是賺錢,當然是想招聘那些力氣足又肯踏實干活的人;不過,老板選人并不是只看體力,也看人品,“那些干活認真,肯吃苦的人,即使干活慢一點,老板也會喜歡。現在的老板最怕招進那些干幾天就跑路的年輕人。”
在團鳳村,謝國萬、向可平、李井興等人就因踏實肯干,才獲得老板的認可。向可平和謝國萬告訴早報記者,工頭今年主動邀請他們繼續外出打工,并承諾“工資不會比2012年低,也不會比年輕人少”。
不幸的是,也有“超齡”農民工倒在了異鄉。2012年,62歲的村民陳昌全在新疆突發腦溢血,醫療費花了好幾萬元,“花光了打工的所有積蓄”。如今雖已基本康復,但他26年的外出打工生涯也基本宣告結束。
一群人的“退休”養老隱憂
記者采訪的19名50歲以上農民工中,有18人稱因“經濟壓力大”才選擇外出打工的,他們或沒職工養老保險,或無兒女,或子女日子過得緊巴。
為何60歲左右了還要像小年輕一樣外出打工?
“不打工,哪來的錢供兒子讀大學?”為了供20歲的兒子讀大學,63歲的向可平依舊在工地揮灑著血汗。向可平早年喪父,家庭生活貧困,1980年代,50元的提親費都拿不出來,直到37歲才結婚,婚后育有一對兒女。如今,23歲的女兒已成家,20歲的兒子在湖南株洲讀大學。
2010年,向可平就已步入60歲老人行列,每月領取80元養老金。然而,20多年的打工積蓄仍不足以供兒子讀完大學,于是“咬咬牙,繼續外出打工”。
2012年以前,向可平一直在廣東湛江的建筑工地。不過,為了每天多賺30元,2012年2月,他毅然從溫暖的廣東跑到了東北遼寧,他說“遼寧3月還飛雪,冬天風吹刺骨,刷牙都凍口”。就這樣,他用130元/天的苦力錢,賺來了兒子2萬元的學費和生活費,還掏8800元為兒子買了電腦。
每當提起兒子,向可平褶皺的面頰就會掛滿笑容。他說現在攪拌混凝土的工作還能“撐得住”,等2016年兒子大學本科畢業了,就可以不出去打工了。不過,那時他已66歲了。
團鳳村最新數據顯示,2012年該村人均年收入達7200元,外工經濟所占比例高達80%。早報記者采訪的19名50歲以上農民工中,有18人稱因“經濟壓力大”才選擇外出打工的,他們或沒職工養老保險,或無兒女,或子女日子過得緊巴。
謝國萬膝下無兒女,“趁著還能干得動,就多攢點積蓄養老”;李家定說兒子只是保安,女兒鬧離婚,“根本指望不上他們”;而50歲的李先福在惆悵,女兒17歲兒子才11歲,“日后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64歲的陳龍源說,兒女們現在日子都過得緊巴,“我能多干一點是一點”……
但也有一部分是“閑不住的”。
61歲的陳立春育有兩子一女,3個兒女都在做皮鞋生意,早已成家置業且生意興隆,但陳立春卻一直堅持在建筑工地賣苦力。他告訴早報記者,呆在家里沒事做,閑不住。除了打工,他還和老伴在家里養了一頭豬、4只雞、5只鴨、6只兔子和5只羊。
記者調查發現,19名50歲以上農民工中,只有陳龍源一人單位曾給其繳納了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2013年7月后每月可領700多元的養老金,其余18人除了80元/月的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外,只能依靠子女贍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