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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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1月19日，公司同意恢復我的工作崗位，但我的工資從4250元降到了465元。期間公司還搞了強行罷免，要求工人簽字罷免我的工會主席，誰不簽字就不許回家。”

　　“只有極個別的工人站出來支持我，沒辦法，人家飯碗不容易，不能苛求。”

　　替職工維權，工會主席自己被炒掉魷魚，唐曉東是北京首位被“炒”的工會主席，他起訴用人單位官司打了四年半，12月16日等到了北京市二中院的判決結果。法院判決，公司罷免唐曉冬工會主席的決定有效，唐曉冬和公司的勞動關系當日解除。

　　唐曉東的尷尬并不是個例，大量跨國公司和私營企業的浮現，勞資雙方利益日益對立，工會如何在企業中生存？

　　12月25日，記者約訪唐曉東，唐形容自己的經歷是，“聽老板的吃飽飯，聽工人的沒有飯”。

　　■曾經和工人是對頭

　　燕趙都市報（以下簡稱燕）：談談你個人經歷，你是怎么去的那家公司？

　　唐曉東（以下簡稱唐）：我原來在北京內燃機集團，從一線普通工人到轉干從事人勞工作。2000年9月我應聘到中日合資三環相模新技術有限公司，成了那里的總務部經理。

　　燕：在那家公司你的具體職責是什么？

　　唐：總務部經理的職責范圍是行政、安全保衛、勞動人事管理、外聯、后勤食堂、消防等工作，總務部還有一個重要的職責是上傳下達，工人的意見都集中反饋到我這里。

　　燕：那你和工人是對立面？

　　唐：職責在那里。我以前從事過人事工作，對《勞動法》比較熟悉，懂得如何讓資方規避法律風險。勞資糾紛的處理一般是我指派人去。

　　燕：你那個廠家勞資糾紛多嗎？工人的工作環境怎么樣？

　　唐：當時的生產條件、辦公條件是比較差的，廠房破舊，沒有降粉塵的設備。另外，冬天里模床有道工序，需要工人赤手伸到臟水里去操作。我去的時候有手指掉的，有工人救火把耳朵燒變形的，工傷有，不算多。

　　燕：工人待遇如何？

　　唐：一線工人每月工資七八百元，還有勞保，春節發點獎金，當時在那一片，還是不錯的。

　　燕：你個人的待遇呢？

　　唐：當時我每月的稅后工資是4250元。

　　■被工會主席砸中

　　燕：成立工會是你提議的么？

　　唐：2003年的時候，公司要降低工人福利待遇，取消勞保。我是堅決反對的，我在會上說，勞保需要的肥皂、手套什么的，公司一年才花10萬元，你省這10萬弄得工人氣不順，損壞一個半成品的錠子就一萬多。我是從工人出來的，知道他們的不易，我說在座的降誰都行，降工人的不行。但日方經理說就得降。

　　開完會我就召開班組長和部門經理會，宣布了公司的決定，并要求大家與公司保持一致，不許發牢騷。后來很多工人來找，怎么說人家都不理解，因為當時我們的銷售很好，我們的稀土永磁材料在全行業賣得最貴。后來有人對我說，得成立工會。

　　燕：你對工會的理解是怎樣的？

　　唐：當時我對工會一點都不了解，我以為就是發點兒電影票之類的。我心里還犯嘀咕，工會是不是就是為了收會費？我把工人們要求恢復勞保、建立工會的意見反映上去后，我的上司中方副總經理說，恢復勞保不行，建立工會還能做到。日方經理也說，工會是企業和員工的橋梁。

　　燕：中間有沒有波折？

　　唐：我們和海淀區總工會聯系，對方態度很積極，派人指導我們企業工會該如何成立。可是，快要開職工大會投票選舉時，日方經理態度突然變了，說現在生產、銷售任務很緊，工會的事暫停。海淀區總工會的人找到日方經理說，企業成立工會我們一般給半年緩沖期，貴公司成立13年了，我們認為沒有哪個事比成立工會事大。日方經理最后同意了，原定8月22日召開海選大會，開會前一天，日方經理又說他不能參加大會，還說希望我們管理層也不要參加。我有點懵了，問海淀區總工會，對方說，日方經理不參加不影響工會選舉成立。

　　燕：你是怎樣當選工會主席的？工人們為什么會選你？

　　唐：2003年8月22日下午開大會，有106個工人參加投票，103票投給了我。可能大家覺得我敢說話，我管食堂，給大伙的伙食開得也不錯。

　　燕：你的家人朋友支持你去當工會主席嗎？

　　唐：他們不贊成，工人們選你，你就有了責任。

　　■為工人維權丟掉飯碗

　　燕：你和公司的關系是怎樣緊張的？

　　唐：工會成立后，我參加了海淀區總工會的培訓，讓我明白了工會要維護職工的合法權益，和企業具有平等的法律地位。我回來給工會委員們講了這個知識，我們發工會文件，給日方經理，還貼到公司布告欄去。文件發了很多次，要求公司支付工人加班費，恢復職工的勞保，和職工簽勞動合同，可每次人家只是嗯一聲，就放那里了。我給海淀區總工會匯報這個情況，海淀區總工會約談資方，人家老是說很忙。怎么辦呢？有委員和職工就說，找媒體去，結果找到工會的《勞動午報》，午報后來發了四篇文章，日方經理看到后，說我敗壞公司形象。公司的行政會議也不通知我參加了，2003年11月3日，公司發通知說唐曉冬被免職了。

　　燕：為什么要找媒體呢？

　　唐：人家不搭理你，你得找個說話的渠道。

　　燕：也就是說你已經和公司走到了對立面？什么時候感受到角色錯位的？

　　唐：當上工會主席第一天就感覺到了，有一次我到食堂打飯，正好撞見日方常務副總經理，以前我們也聊一些題外話，這次我微笑著沖他打招呼，他瞪著像要冒火的眼睛看我。

　　燕：矛盾怎樣逐步升級？你如何處理后來的事情？

　　唐：我接到免掉我總務部經理的電話后，當即給海淀區總工會打電話，海淀區總工會第二天派人到公司談。在北京市總工會和海淀區總工會多次協調下，2004年1月19日，公司同意恢復我的工作崗位，但我的工資從4250元降到了465元。期間公司還搞了強行罷免，要求工人簽字罷免我的工會主席，誰不簽字就不許回家。海淀區總工會指出這種罷免不合法，無效。春節過后，我的辦公室電話撤了，過了幾天又讓我把辦公室挪到庫房的一個小屋，那里布滿了鐵欄桿，墻都是紙糊的。

　　燕：你在小辦公室做什么？后來公司為什么不讓你進大門？又如何開除你？

　　唐：我堅持每天上班，練字，還有人送本《忍經》給我看，繼續反映職工意見。2004年3月，有工人反映公司自備井的水質問題，我找到中方經理和總務部經理，未獲重視，只好舉報到海淀衛生局。7月，公司因衛生許可證未年檢被罰款5000元，公司說因我的嚴重失職行為給公司利益造成了重大損害，8月31日下了一道文件將我開除。雖然衛生許可證的年檢是我的職責，但這不是真正開除我的原因。9月1日，我就進不了公司大門了，8個保安排在門口嚴陣以待。

　　燕：為什么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呢？沒想過和公司緩和矛盾嗎？

　　唐：我想過一些辦法，如何能處理得藝術一點。比如說送工會文件，別老是我一個人送，讓其他委員也送，其中一個委員也很快被解除了勞動合同。

　　■四年半的艱難訴訟

　　燕：你打官司的過程很漫長？

　　唐：是的，先申請勞動仲裁，然后法院一審二審。過程拖這么長，有的是制度設計原因，有的我覺得是勞動部門不作為。我就要求按《工會法》來———“工會主席任職期間不能被解除勞動合同”。

　　燕：這四年半你都做什么呢？

　　唐：都在打官司和等待結果。

　　燕：你付出的代價很大？

　　唐：有人給我法律援助，如果說損失，就是我不當工會主席的話，作為公司高管，我現在的工資已經很高了。

　　燕：感到孤獨嗎？有沒有工人站出來支持你？你妻子怎么看？

　　唐：只有極個別的工人站出來支持我，沒辦法，人家飯碗不容易，不能苛求。北京市總工會和海淀區總工會給了我很大支持。我愛人嘛，是無奈的支持，她做外貿的，我這幾年靠她生活。如果說孤獨的話，就是中間有人打電話說我“影響投資環境”。

　　燕：你覺得你這樣做值嗎？

　　唐：我的行為如果能喚起人們對工會和工人維權途徑的探討的話，還是值得的。

　　燕：這次北京二中院的結果出來后，你有何打算？你的行為是否會影響你今后的求職？

　　唐：我已經45歲了，在這個事上，我奔波了這么多年，很累了，不想再弄它。我做了這樣的事，肯定會影響我求職，哪個公司敢要我。

　　記者聯系到三環相模新技術有限公司總務部現任經理蒙曉言，希望公司能對唐曉東一事作出解釋，但截止記者發稿時，仍沒有收到對方確切回復。

　　■相關新聞

　　角色定位不清，工會主席如何走出尷尬

　　工會主席唐曉東替工人維權被解除勞動合同在京城學界激起巨大反響。

　　“工會主席連自身都保護不了，談何為工人維權？”這是一些人對唐曉東一案的疑問。

　　然而更深的疑問還來自于對工會主席角色的位置。“制度要求工會既要維護企業的利益又要維護職工的利益，而工會在人事和經濟上對所在企業的嚴重依附，發生勞資糾紛時，工會如何超越自身利害關系來維護工人利益？這里有角色定位不清的問題。”中國人民大學一位不愿具名的勞動法專家說。

　　隨著勞資對立越來越明顯，北京理工大學教授胡星斗認為，中國要進行工會改革，實現工會多元化。對于私人企業和外資企業，工會的唯一職能是維護工人的權益；對于國有企業和國有控股企業，工會應當兼顧職工與企業、國家的利益，以維護職工的利益為主。對于私人企業和外資企業，工會主席應當由工人選舉產生，代表全體工人的利益。工會主席不能由廠方或資方的負責人兼任，否則他難以維護工人的權益。工會負責人不得被解雇，其工資福利不得因為維護工人權益而減少。對于國有企業和國有控股企業，工會主席由工人代表與國有資產代表協商或投票產生。

　　高層也在不斷推進基層工會在勞資糾紛中的作用。12月25日，中華全國總工會批評部分跨國企業在華阻撓建工會，公開點名美國的微軟、惠氏制藥、摩根士丹利，日本丸紅等企業至今未建立工會組織。

　　“跨國公司口口聲聲講尊重人權，講履行社會責任，在本國也建立工會組織，但在中國卻采用各種手段拖延、阻撓職工建會，在人權問題上推行雙重標準，這是我們所決不能允許的。”全國總工會基層組織建設部部長郭穩才說，全總將協同地方工會以更大的決心和更實的舉措推進工會組織的全覆蓋。

　　“這些企業的兩套標準充分顯示了資本的性質，它以減少成本，自身利益最大化為最高目標。一些企業至今以國際金融危機為借口阻撓推遲工會的建立，事實上，金融危機并不是因為企業給勞動者提高報酬產生的，勞動者反而大受波及。隨著社會的進步，應該始終確立資本創造價值、勞動也創造價值的觀念，對工人和勞動的尊重須始終如一。”長期關注唐曉東案的清華大學憲法與公民權利中心主任吳革說。
 
 

出處：燕趙都市報